這把琴是我到目前為止修復得最艱難最沉重的提琴之一。理由,倒不是因為它是一把什么名琴,而是這把普通的德國琴遭破壞的方式與程度,以及它后面令人嗖心的故事。
故事發生在1994年初,我剛從Oslo到挪威第二大城市Bergen開了我的分店。不久我接受Bergen城報的采訪,上了報紙的頭版。
之后,一位個子很高叫Nilson的年輕人抱著一個老式木頭小提琴盒子走進了我的工作室。打開盒子一看,我的天,琴的面板中部和邊緣都用新木頭魯莽粗暴地加了一層。這使得琴面板變形,合不上琴身。一問,才知道這琴的主人是這位年輕人的父親。當老人發現琴的面板裂了條縫,老人的兒子顯能干自作主張往上面膠了一層面板。這,等于是在一個破點小皮的小腿上綁上個永不脫離的金屬套子。
當我苦澀的臉告訴他這事情很難辦以后,他幾乎是哀求我幫忙,并反復說這是他們父子關系何去何從的大事。并且,一而三再而三的聲稱“錢,不是問題。”
看在錢的份上,當我終于動心,打算試試看的時候,他又突然要求我跟他一起去見他的父親,說只有在他父親的OK后,工作才能進行。于是,上了他破破爛爛的車,跟著他去見了他的父親。他的父子,Nilson老先生,斜躺在床上。床邊的Nilson太太告訴我,這是他先生最努力能撐起的角度。兒子把登有我大頭像的報紙高高舉起,像找到救星一樣。Nilson老人閉上了眼睛,以表示默許。這時只聽見Nilson太太冷冷地說了句:“一把破琴,還修它干什么?”話音剛落,Nilson老人的眼睛突然睜開,鼓得圓圓的,眼光里充滿著憤怒。Nilson太太:“好好好,隨你隨你。”
從Nilson家庭這一系列的小動作中,我看出一些戲劇的元素。回家的路上,Nilson兒子告訴我,那把琴是他父親的初戀情人Elis送給他父親的。那琴一輩子陪伴在Nilson先生的身邊。不想一年前Nilson老人心臟病發作突然送醫院,便一個多月沒有碰琴。等出院回到家里,Nilson老人驚訝地發現他的小提琴放在離壁爐不遠的地方,琴盒沒有蓋蓋子。他趕緊把琴拿起來一看,Oh my God,干燥的空氣使得提琴的面板裂了一條縫。之后夫妻的爭吵就是可想而知的了。兒子為了緩和父母的爭吵,好心好意去商店買了些化學膠水,拿出自己那點業余木工本事,鋸了幾塊木頭,就膠了上去。結果當然是不可收拾。老頭子懷疑是母子串起來跟他的提琴(或者說他那段珍貴的感情)過不去,便一病不起。
回到工作室,我再度打開這把琴。其實,如果那個傻兒子什么也不做,面板一條裂縫本來是很普通的修理。這下好了,我必須花幾十倍甚至幾百倍的時間和技術還有精力,先把他膠上去的木頭和膠水一點點刮下來,摳下來,磨下來……那個工程,是巨大的。
我帶著這個挑戰,來到了美國Oberlin大學的古舊提琴修復課程。我的導師,是美國提琴制作協會的主席Nigogosian。
當他看見這把琴的時候,氣憤得高聲咒罵,口水如芝麻般濺滿我的臉。
我的第一件事情是把用化學膠水粘上去的邊弄干凈。
接著說用厚夾板做一個外框把變形的面板壓成原來的形狀。
接下來我經過了一系列的程序
經過一個月的日夜挑戰,終于完璧歸趙,至少在外觀上,至于聲音,由于中間的夾板無法全部清除,就顧不得了。
帶著修復好了的琴,我高高興興回到挪威。當Nilson青年拿到琴時,當然十分地高興。但一聽修理費要3000美金時,他的臉又陰沉了下來。他說,說出來都不敢相信,說出來到現在我還要生氣,因為他說:“別說3000美金,就是300美金我也拿不出,因為,我的公司剛剛破產。”說著,他還真拿出來一封律師為他寫的破產信件。那怎么行,就是學雷鋒,也不能學到挪威去了呀。不行,我得去找他老子論理。
當我看到老人抱著他的琴,向我投來感激的目光,以及滾動在他面頰上的兩行淚水時,我啞了,無言了,就是說,也只能說幾句客氣話,便走出了他的家門。不過,在家門口,我還是等到了Nilson太太把我一直送出門。當Nilson太太得知修理費如此昂貴時,確實也吃了一驚。不過,她仍保持著感激的氣氛,說她的先生天天都在盼著這把琴。而她,也就天天都有那種負罪的感覺,家庭的氣氛,也一直籠罩在緊張之中。現在好了,琴修好了,家庭的關系也一定能修好了。最后,她說:“沒關系,我會從丈夫的養老金里抽出來,每月匯進你帳里,匯完為止。”
果然,沒幾天,頭一匯折合300美金的挪威克朗進了我的帳。但到第二個月,沒有進賬,而是Nilson太太的一封信。信里除了一些感謝的話以外,主要是通知我她的先生拿到琴圓了心愿,去天堂見上帝去了。至于那把琴,以及剩余的修理費,卻只字沒提。
算了,人死帳清。總不能跑到上帝那里去跟他討債吧。
就這樣,半年過去了。正當我把Nilson家庭的事情快要忘卻了的時候,Nilson小伙子突然來到我的琴店。他看上去氣色特別好,趾高氣揚的樣子,和那破產的時候旁若兩人。他看著我的眼睛,一點也沒有移動,然后慢慢從褲兜里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啪”地甩在了我的辦公桌上:“你的錢,拿去。”打開一看,不是挪威克朗,而是現鈔美金。我的天!但高興之余,我感到不惑。
一問,才知道,自Nilson老人去世后,Nilson太太和兒子就一直為那把琴而爭論。Nilson兒子建議,那琴,要不就讓它隨父親去,要不就拿去賣了。而Nilson太太的意見卻不同。她的建議是,活著跟了自己的丈夫一輩子,死了絕不能讓他(她)們繼續在一起。但是,賣了也不行,那樣老頭子會托夢來收拾她的。于是,太太的意見是,就放在壁爐不遠的那個老地方,而且,琴盒蓋子要永遠敞開。因為丈夫不在了,那琴,就是四分五裂,也沒有關系了。
不過,沒有多久,Nilson太太就在丈夫的遺物中發現一些信件和照片,得知Elis在她懷孕的同一年,也懷孕生了個女兒。Elis把丈夫讓給了Nilson太太,說為了不影響他們的家庭生活,自己移民去了美國,獨自把女兒撫養大。一感動,Nilson太太幾經周折,終于聯系上了Elis。Elis得知Nilson先生和提琴的遭遇,非常激動,立刻寄了3000美金的現金支票,至于Nilson老人生前如此看重的那把小提琴,卻沒有提什么。也就是從那一天起,Nilson太太把那把琴小心翼翼地關閉在琴盒里,并放在家里自以為是最安全的地方。
故事講到這里本應該結束了。不想一年后,一位高挑女士帶著那把琴來到了我的琴店。那位女士,不用猜,當然是Elis女士。她一口流利純正的美國英語,一下子把我們的關系拉進。打開琴盒,我開始緊張,害怕她提出琴的聲音變得太厲害要我調整回來什么的。可她,沒有,只是說這琴被我修復得過于漂亮,都認不出來了,所以問我能不能把它弄得難看一點,弄回到幾十年前她和Nilson先生頭一次在跳蚤市場撞見,兩個人同時要買這把又舊又臟的小提琴當時的樣子。當然,是另外付費的。
于是,Elis女士講起,幾十年前,有一次她去逛跳蚤市場,在一個攤位看中一把小提琴正要掏錢買,沖上來一位年輕人聲稱那是他先看中的。擺攤的老板也證明那把琴的確是這位叫Nilson的先生先看中的,只是他沒有付錢,就去其他地方逛去了。 于是矛盾發生了。 那跳蚤市場擺攤的老板最后打圓場說:“我只有一把琴,要么你們倆一人買一半,要么你們倆一人出一半錢,拿回去兩個人用。” 這對年輕男女的目光相遇,故事就是這樣繼續了……
個把小時后,當Elis出門時我隨便問了句:“你什么時候回美國?”她笑了笑:“還不確定。”猶豫了一下,她收斂了笑容,說:“我還有什么理由去美國呢?”停了停,她又玩笑似的說:“那老太太老了,也需要人照顧,哦不,是我老了,需要一個伴。”
我不禁感嘆到:“您,真高尚。”Elis聽了這句話,一副受之有愧的樣子。
就在走出琴店,關門的那一瞬間,Elis女士補了一句:“跟‘高尚’沒關系,因為只有跟太太在一起,才能分享到對他過去的回憶。”
“對Who過去的回憶?”
“Mr Nil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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