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與鄭京和相識是在90年代初的一個夏天。當時我正在挪威國立音樂學院大學院研究小提琴音響學,利用空隙在史達彎爾市為當地的交響樂團服務(修琴調琴換弓毛),同時,我在當地的羅格蘭音樂學院錄制我的第一張古典小品CD。只聽樂團的人說會來一位世界著名的小提琴家與樂團合作巴托克的小提琴協奏曲。因本人對巴托克一向沒有興趣,故沒有注意那著名小提琴家的名字。一天下午,樂團領導敲門走進我的工作室(樂團為我提供了專門的工作室)說∶“你現在有時間嗎?有位演員的提琴狀態不佳,能不能請你看看。”還沒等我回答,他身后跟進來一位中年女士,亞洲人、個子不高、單單瘦瘦的。她穿著一件園領帶花的T衫,很隨便的樣子。我真的一時沒有把眼前這個普通的亞洲女子與我心中的偶像掛上勾來。?
“E弦高把位有雜音,G弦有點悶,你聽聽。”她邊回答邊拉起琴演示起來。?
就是她那幾弓子,把我驚呆了。嚇得我屁股粘在椅子上想彈都彈不起來。等她停下來,我沒敢對她的演示表示意見,而只是盡量輕松而不失cool地自我介紹到∶“我叫丹尼爾。”?
“我叫鄭京和。”?
像所有的西方電影里一樣,我們握了握手,就算認識了。?
鄭京和手里是一把瓜乃尼蒂杰索小提琴,尺寸比一般標準琴小許多,都快接近八分之七的程度。她所說的“E弦高把位有雜音,G弦有點悶”的問題,被本專家幾秒鐘就解決了。鄭驚訝地問我在她的琴上使了怎樣的魔法。盼了幾十年,能跟這樣偉大的人物見面,幾秒鐘的時間豈不是太短暫、太可惜。于是,我又把她的琴接了過來,很快,我發現她選擇的A弦與E弦不配。所謂不配,就是從第三把位開始就達不成純五度,而且把位越高差別越大。鄭也表達了同樣的煩惱,說她試過各種E弦,只有這根E弦(價格很低的德國弦)才能回答她想要的那種哭泣的聲音。而因這根E弦與A弦構不成純五度,一到高把位她的左手就會加倍地忙乎。既然如此,我只能在A弦上下工夫。當然,解決那個問題對于本專家來說并不是一件太復雜的事情。然而,我卻故意把它弄得很復雜,以給我和鄭在一起更多的時間。不知不覺兩個小時過去了。我們兩才同時感覺到肚子餓了。我是東家,又是男的,當然由我請客。于是,她上了我那輛很舊很舊的白色寶馬車,一車去了市里最像樣的中餐館。路上,我打開車里的音樂磁帶,接觸不良的破喇叭里斷斷續續出現她演奏的西班牙小夜曲。(后來她教我拉了這首曲子)她把臉轉向車窗外,不知是怕暴露她內心的憤怒還是喜悅。?
見鄭京和不理會他那幾句爛普通話,王老板使壞了。這是他的地盤,一定要整整這個裝模作樣的上海阿拉,這個自以為了不起的盛中國的妹妹。王老板知道,上海人是不吃辣椒的,上海不是有名言說“辣椒不補,兩頭吃苦”嗎?所以他交代廚師,不管我們點什么菜,都往里面撒一把辣椒。菜上來了,我還沒吃,辣味已經要把我的眼淚熏出來了。奇怪,王老板開的是廣東餐館,怎么一下子變到四川去了。我是湖南種,再辣怎么還能低檔一陣,可我們偉大而嬌小的鄭京和怎么辦、不行不行……我正起身,建議鄭去另一家意大利餐館,鄭眼睛亮了起來∶“啊!辣椒,辣,好好好。”她毫不客氣地吃了起來。說∶“你怎么連我的口味都知道?我在西方生活,最大的問題之一就是吃不到正宗的辣。”我這才想起,韓國人吃辣,可謂世界第一,于是臉上堆滿意外的笑容,告訴她這就叫歪打正著、或者叫心有靈犀。她問我靈犀是什么東西。我解釋了半天解釋不清,干脆告訴她“靈犀就是緣分。上帝安排我們認識,是一種緣分。”這一回她聽懂了,連連點頭∶“緣分,緣分。我同意。”當我們津津有味享受著辣勁的時候,王老板卻躲在遠遠的地方窺視著,想像得出他心里是何等地得意。也許是實在過意不去,王老板最后還是送了兩瓶啤酒給我們。王用廣東國語抱歉菜太辣,鄭用英語表揚他菜辣得好。兩個人一來一去誰也不懂誰、卻誰都以為對方懂了自己。我呢,隨他們去,只管自己喝啤酒。?
約好第二天上午繼續為她調整提琴,我一車把鄭送到了她住的酒店。路上,她打趣地問∶“喇叭,怎么不開了呢?”?
第二天上午九點,鄭京和準時到了我的工作室。按樂團安排,上午是休息的。也就是說,不受任何人的干擾,我和鄭有半天的時間一起工作。她的E弦與A弦的純五度問題很快解決了。接下來我調整了她的幾支弓子,并和她一起試驗各種松香。鄭是連連吃驚,說∶“喂!你是人還是鬼?你不是人才,而是天才。”?
之后她試過我親手制作的兩把小提琴。她驚訝地說沒想到新琴也能發出如此沉著的聲音。并說如果她能有一把和她的瓜乃尼蒂杰索一樣尺寸的小提琴,她平時就可以用新琴來練習,好讓她的瓜乃尼蒂杰索多休息一下。我答應試一試按尺寸做兩把仿造琴。于是我把她的瓜乃尼蒂杰索拍了許多照片,并詳細量了尺寸。?
又是兩個小時過去了,鄭問我給她提供的服務是不是很貴,如果很貴的話,她得告訴她的經紀人。我告訴她我的服務的確很貴,就像她給人上一堂提琴課一樣貴。于是,我們搭成協議,她教我一首曲子。?
當天晚上鄭京和演出,她在門口給我留了一張票,票上她親筆寫上了我的名字。演出后她又把我作為她的私人朋友邀請到晚宴上,并把我作為“調琴天才”介紹給其他人。(之后挪威報紙電臺都有所報導)
與鄭分手的時候,我們說好如果她的琴有什么問題,她會隨時打電話問我。如果我有什么人生的問題需要與她交流也可以打電話給她。她給了我她在英國和韓國老家的私人電話,并告訴我如果找她,不要說找鄭京和,而是另一個只有朋友才知道的名字,那樣的話,如果是別人接了我的電話,就不會把我當一般粉絲敷衍我了。之后,我們確實通過電話,記得有一次是在我晚上因孤獨而睡不覺的時候。
再次見到鄭京和,是十幾年以后的名古屋。她演出后我帶著鮮花去臺后見她,想告訴她,我接受了她的忠告,現在生活得很好,汽車洋房成堆、老婆孩子成群。鄭在不同的國度再次見到我感到很意外。她高興地把我介紹給了她的鋼琴伴奏,并不顧在外面等她的粉絲群,而提筆給我寫了滿滿一頁字∶“Dear ?Daniel, ?It ?is ?so ?nice ?to ?meet ?you ?again ?in ?Nagoya…”之后,在我和她與她的鋼琴師合影后,我陪同她去見了她的粉絲群。那讓我在日本的提琴顧客們面前又足實地風光了幾分鐘。
那以后,我們沒有再聯系。下次見面,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什么國度???我希望是在上海音樂學院,那個她成為我偶像的地方。如果真能那樣,就真的是緣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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